一 当我再次能够稍微明白“自己”这个词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我似乎正处于抑郁发作之中。同时到来的,还有不知是伴随症状还是躯体化效果的剧烈胃痛。 意识仿佛被抽离开来,在几米外的地方盯着身体。或者说,我的视角确确实实地被拉到了身体后方。 恍惚中我似乎在下意识地挣扎,伴随着尖声号哭也说不定,嗓子里传来阵阵异物感,但我此时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世界仿佛被海洋所淹没,在什么果冻一样的东西折射下,我完全无法把握当下身体的情绪。能知道的,只是此时肯定有什么,或许是情绪一类的东西,正强烈地冲击着堤岸,一点点将意识磨碎,卷走,带到世界尽头的什么地方去。 我完全没有“位于”哪里的实感,就直觉而言,我似乎同时位于很多地方,但是又没有一处是确切的,思维梭子一样在躁动的神经中飞行,可我就是找不到一个正常的落脚点。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我实际上位于精神科医院住院部的走廊里。感官中只有些扭曲的信号,至于处理它们的能力,则是完全丧失了。空气中似乎飘着淡淡一层氯水的味道。走廊里白炽灯的光晕相互链接,变成线条延伸出去,天花板上的灯槽有两排,但是只有一排是亮着的。昏黄灯光下,我看到走廊两边零星散落着几张推床。被子山丘一样隆起,上面似乎是正有人睡着。 视野前方是一个梳着棕色短发的背影,被两名从衣着上看或许是护士的人架起双臂拖在地上。 那背影,据我残余的意识判断,的确是我的身体。那身体像是在抽搐,或者挣扎,可我视线一片模糊看不清楚。两个护士似乎很尽力地拖着我往前走,我其实并不必好奇她们准备把我带到哪里去,即使是送到毒气室杀死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既然是我的身体,还是跟上去为好。三人顺着像是没有尽头的走廊一直前进着着,因为我身体的不配合,两名护士拖得看起来很是吃力。我也不敢从她们中间穿过去,只好左顾右盼打发时间。两边墙壁看上去已经上了些年纪,估计曾是白色的墙面有一半已经泛黄,而另一半,连墙皮都脱落殆尽,露出水泥的灰色。大约每隔几米就有一扇装着老式旋转把手的木门,门旁边挂着蓝色塑料壳的记录册,上面用胶带贴上了打印的“交班本”字样,旁边还有尾注,用鲜红色大写字母印着“SMHC”的字样。 即使不懂SMHC是哪家医院的缩写,我也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身体是被关进精神病院了,或许。毕竟现在这灵魂出窍一样的体验对于正常人来说绝不可能是什么健康的现象,即便我并不知道医学上讲这称作什么,但我患上某种疾病,或许还相当严重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所以,没什么好感到意外的,我试图这样安抚自己。 Symptoms depend on the type of dissociative disorder, but may include: A sense of being separated from yourself and your emotions. Thinking that people and things around you are distorted and not real. A blurred sense of your own identity. Not being able to cope well with emotional or work-related stress. Memory loss, also called amnesia, of certain time periods, events, people and personal information. Mental health problems, such as depression, anxiety, and suicidal thoughts and behaviors. 对了,刚刚好像忘了说,这大体算不上小说的文字或许充斥着各种离奇的电波。不过对我而言,这反而恰巧是我的现实世界。我知道自己并不擅长通过语言准确地传达什么,因此,透过这粗劣的文本,我也不希求谁能借此理解我的日常。这文字并不是写给谁看的,事实上,我写出它的唯一理由就是,这是我的现实世界。 为了弥补我刚才并不通顺的陈述,我想再总结一下目前的情况。在一个秋日多雨的午后,我被关进了精神科医院。原因是什么已经忘记了,或许那遗忘曾经很长,但既然已经忘记,我也没有借口再去回想了。就目前所知的而言,所有的记忆都是从入院当时的发作开始的,此前的一切,对我自己而言都被雾蒙蒙的白色所笼罩。我知道那里有着什么,也隐隐猜到那里有的是什么,但就是看不清楚。 对我而言,失忆倒不是什么反常的体验。这样的情况多了之后,只感觉像是刚刚醒来时对梦境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一样,早已习惯了这种感觉。 “哟,你醒啦?” 头顶传来这样的声音,抬头一看,一个带着金边眼镜的护士正将手搭在我肩上。那护士朝旁边斜靠在椅背上着装类似家政阿姨的另一人使了个眼色。 “陈姨来松了吧。” 被称作陈姨的人慢吞吞地放下手中的手机,朝我这边过来。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绑在木椅子靠背上,脚上似乎也被绑了绳子。 “进来第一天就行为矫正,还真是遥遥领先啊。”陈姨一边帮我解绑一边念叨着。我无法从她的语气中判断那到底是嘲讽还是感叹,不过,至少缠绕在身体上的绳子被松开了,多少缓解了些异样的感觉。 金边眼镜领着我穿过铺上一层阴暗灯光的走廊,在标有212的房门前停下,从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我发现那钥匙是用绳子固定在护士制服上的。想来是为了防止什么歇斯底里到无法控制暴力的人抢走钥匙夺门而出才这样设计的吧。 或许是那时候,我第一次产生了“果然是精神病院呢”这样的念头。 “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姜,你的责任护士。有什么事情找我就行。” 她这样说着把印有我名字的塑封贴纸贴在了靠窗的床头柜上,抽出红笔,在上面很潦草地写了什么。我后来靠近才看清,她写的估计是“防消极”三个字。 “你床号是31,这边我们不会记你们每个人的名字,叫到31床的时候,就要明白说的是你,懂吗?”姜护士不知从哪掏出另一个“禁用青霉素”的贴纸,斜着覆盖在我的名字上,“当然,前提是你还有着一点理智知道自己是几床。” 护士说完后便自顾自离去了,也不管我听进去没有。门锁干涩地响动,看来是被从外面反锁了。我放空身体,躺在绿色格纹的床单上,医用床垫意外的膈应,我感觉脊柱像是被冷水冲过一样一凉,我随即坐起身来。 果然是住进了,不是家的地方。 环视四周,十平米左右的房间里简单地摆了三张两端可以折起的推床,三个塑料柜子,想来是用来放为数不多的几件换洗衣物的。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硬要找什么其他物件的话,也只有悬吊在天花板两个对角闪着幽幽红光的摄像头了。 “你凭什么凶我”隔壁床的床单突然鼓了起来,我之前甚至没注意到那上面有人。所以,当那边突然传来高分贝尖叫的时候,我诚然被吓了一跳。 “精神分裂的,别管就是了。”另一边床上之前闭着眼睛,看起来已经睡着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头侧了过来,“时常的事情,习惯就好” 她翻了个身,眯着眼看着我,“新人啊,怎么进来的?” 我刚刚从尖叫的恐惧中回过神来,碰巧和她四目相对,我逃也似移开视线。看到她灰白色的头发杂乱地散在枕头上,很多地方卷得不成轮廓,像是几天没洗了。眼睛也是颓靡的,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碧绿的瞳孔很是浑浊,如同冬天的沼泽。她转过头来,我才发现右侧的鬓发挑染了一撮蓝毛,也一样干枯打卷。不管对什么人来说,这样子都太过邋遢了。她似乎看我一直没有回话的准备,于是再次开口。 “叫我青就好,沈艺青,13床。现在是第五周” “啊?额,我叫,嗯,李雨泉,31床。那个”我被突如其来自我介绍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31床啊,真令人怀念。另外,枕头下面藏不住东西的。护士长每天都会例行检查,因为曾经有人用指甲割破手腕,所以现在即使是一根剪下来的指甲都留不住。” “额,被发现了啊。”我把手伸进枕头,确认了一下藏在下面Avogado6画集冰凉凉的封面。 那是我趁着护士不注意偷偷夹在衣服里带进来的,之前早有预料医院可能会没收书,所以顺手藏了一本画册在衣服夹缝中。说起来,在美术这方面,我是那种典型意义上“破画画”的,即使画力完全不上线,但是离了数位板一天就会浑身难受。跟我的酒量类似,即使一副酒精过敏的身体,却又总是喜欢偷着买威士忌喝。 “进来的时候没有扒光检查过吗?”青的眼睛依旧深渊一样空洞,“倒也是,天气冷了,那群人也是时候开始担心没有空调环境下的感冒问题了。你要想偷渡进来东西的话,最好夹柜子里,即使最终肯定会被发现,但总比放枕头下迟一点” “是这样吗?” “你完全没有进来的觉悟啊。这儿可是精神病院。”,青不着痕迹地轻笑一声,“呵,我们踏进那个黄不拉几的铁扇门的时候,就已经不是人类了,在人之前,你是患儿。” 这话有些突兀,我隐隐感觉这并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青的自言自语。 我翻过身来,用枕头掩住画册以避免摄像头的监视,拉开柜门,发现自己的衣物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柜子正中间。尽管这怎么说都是好事,但我依旧感到一阵恶心。我发现自己已经彻底地处于监视之下,在这里,混乱和感伤的生活是被禁止的东西,我被他人已经看作了异类,而这里,是修理我们的地方。 “我们踏进那个黄不拉几的铁扇门的时候,就已经不叫人了,在那之前,你是患儿。” 青是这样说的。 画册双铜纸的触感很不一样,我用指尖无意识地在上面来回蹭试,的确,我还需要些时间学会作为患儿的一些规则。 “你打我啊你打我啊你打我啊”精分又大叫,随后把被子一把掀开扔在地上。 “31床。。。”青低声念叨着,语气介于自言自语和称呼他人之间。我不确定,但还是回复了。 “嗯?”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之前叫这个床号的” “之前?” “床号是循环利用的,新入院的孩子一般都会继承当周出院者的床号。” “继承?好奇怪的词。” “31床啊,之前是个喜欢养猫的双相来着。”青坐起身来,盯着蹲在床头柜前抱着枕头的我,“上周四洗澡的时候喝了一整瓶洗发水。” 她似乎在等我消化这个消息,刻意地顿了一下。 “很快送去隔壁的综合医院洗胃了,在ICU里度过了想必绝望的几个小时。” “喝洗发水,不会死人吧” “一般是不会的。” 我一时语塞,想起了住院通知上的自相矛盾之处,最初预约短信上要我携带洗漱用品来着,但是在入院检查的时候护士又把我所有的洗面奶洗发露什么的挑出来带走了。 “一般。。。” “你好像稍微理解一点了” “什么?” “理解这里的语境”,青垂下头去,乱糟糟的刘海盖住了半张脸,活像恐怖片里的鬼魂,“进来的时候给你做量表的那个医生,记得吧,本科论文似乎是统计的青少年心里精神异常的比例。她的预测结果大约是百分之二十,尽管这个比例已经够高了。” “可进了那道门就是。。。”我发现话已经从嘴里不受控制地说出,而当意识紧赶慢赶地跟上时,声带发出的震动已经传播在空气中。 “知道就好。”青放松身体躺下,后背和床垫重重撞击,发出一声闷响,“这里是反常的世界,我们也是反常的人。在中世纪,可是要上火刑架的。” “那你宠着她好了,那你不要我好了”旁边床上响起第三次尖叫。 青翻过身去,把整个脸埋在枕头里。 “上火刑架啊?现在又何尝不是呢?”声音从枕头中传来。 翻身的动作很僵硬,总感觉四肢像是提线木偶一样不甚协调。我这才发现,从青的被子中伸出四根麻绳,牢牢固定在床栏上。青被双手双脚绑在床上,我惊讶于自己刚刚一直都没有发现。 门的方向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一个没见过的护士进来在门口的板子上潦草地写了什么,旋即离开。我没看清她的面孔,因为全程她甚至都没有往我们的方向看一眼。 青的枕头里传来若隐若现的抽泣声。 我垂下头去,看到自己蓝白相间的编制衬衣,第二颗扣子几近脱落,只留下一根丝线连着皱皱巴巴的面料,我伸手去摆弄那粒扣子,线意料之中地断了,扣子顺着褶皱滑落到床板上。我捻起那闪着银光的小塑料片,丢进上衣口袋中。 啜泣声渐渐地弱了,我转头看向窗外,透过监狱一样的铁丝网纱窗,我看到隔壁的写字楼上竖着写有RPO的字样的广告牌。一只黑色的鸟,或许是乌鸦,我不确定,立在“P”字上缘。那写字楼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发灰的水泥墙面被爬山虎死死覆盖,在绿色叶片的缝隙中,隐隐现出几道龟裂的痕迹。我和那只像是乌鸦的鸟四目相对。 “天真或许写下了二十首情诗汇集成册”乌鸦从广告牌上跳下来,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但在那书页的末尾,只能是你最后绝望的歌。” 二 醒来的时候,天花板陌生得让人眩晕,我花了些时间,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手臂一阵麻木传来,电击一样向全身延伸着。在昏暗的光线中,夜视细胞逐渐起效,使得我依稀辨认出满是污点的墙壁,和不是何时被拉上的窗帘。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并借此稍许适应了一下身体,值得庆幸的是,我发现之前不堪忍受的胃痛倒是稍有缓解,但取而代之的,则是阵阵较之疼痛更加挠心的饥饿感。 晚饭的时候护工们大体是没成功叫醒我的。从小开始,我的睡眠一直很沉,在意识淡去的时候,完全无法对外界做出任何反应。小时候似乎还因为睡着的时候呼吸过缓而被送进过医院,想来,如果这样的我处于战争地带,早就被不知哪来的一颗飞弹炸成灰了吧,睡眠中的我即使被炸成灰我也不自知的,那样也算爽快。算了,不管怎样,现在即使再饿,也不是只要哭闹便能得到食物的。暂且先适应着吧。 坐起身的时候,医院三段式的移动床咯吱作响,在一片寂静中,这显得格外刺耳。四周倒也并非完全的寂静,有什么不知道名字的虫,在这夜晚中将沉默加以发酵。原本的沉默是如同苹果汁一样甜美的,可掺进虫鸣之后,却变成散发着酒精臭味的浑浊液体。说起来,那样的鸣声应该是一天不落地发酵了我十五年人生每一个午夜的,可我却至今仍不知道那虫的名字,真是可悲。 青一幅毫无防备的样子睡在床上,呼吸轻得几乎无法辨认,看起来真像死了一样,我睡着的时候也是如此吧,睡眠中的身体是灵魂出窍的,在那期间,我们的意识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活动着,在另一个世界,应该是这样。我掀开被子,下床找拖鞋。左脚在地上徘徊了几圈都无所收获,无奈,只好蹲下身去,发现拖鞋掩在移动床轮子的背面,于是伸手将鞋掏出来套在脚上。拖鞋和地板摩擦发出橡胶特有的声音,如同某种粘液在地上蠕动一样,我感到一阵恶心。 于是那夜晚滚滚而来,我自以为自己站在黑暗的正中央,但恰恰相反,自己只不过是钢琴最左端的那几个经年累月都鲜少被碰触的黑键罢了。我突然想写点什么,可是病房里并没有纸笔。我连写下诗歌的能力都没有,留下的只不过是没有颜色的冰冷韵文罢了,或许连这都留不下来,谁知道呢。 一阵冷风透过窗户,骤然打在我脸上,身体紧跟着哆嗦了一下。医院的窗户原来晚上不关的吗?不过想来倒也不会有人负责起这件事就是了,护士当然不会把关窗作为工作内容之一,至于病人,大概也想着“既然其他人会做,那自己不做也没关系吧”于是忘掉了吧。 RPO大楼的字样被频闪严重的酒红色霓虹灯点亮了,也不知是亮给谁看。不过既然我在此刻看到了,那这灯光是专门为此刻的我亮起的也说不定。我不清楚那光线给当下提供了什么不同的气氛,也不知道脸上有没有因为那光的照射而失真,可我突然很想听些小濑村晶的唱片。即使对钢琴演奏一窍不通,也对音乐并不关心,但那幽幽跳动的光,让我突然觉得此时耳边若有小濑村晶那样的钢琴独奏就好了。最初是从哪里以何种方式得知了这号人物,现在完全回忆不起来,可对我而言,这个人的旋律,在我这里成了夜的同义词。 初中时必修的音乐课,我一节都没好好听过,对他的演奏,也只能以简单的“好听”作为评价。不过,或许正是因为对音乐常识如此缺乏,我才能注意到些技法之外其他的东西。在他的唱片里,总是会出现些似乎于演奏本身并无关系的杂音,手指触摸琴键的键躁也好,钢琴击锥击打琴弦的声音也好,我总觉得这样那样的噪音甚是动情,这当然称不上什么对乐曲的理解,因此我也从未跟别人谈起这些事,但随着耳朵逐渐熟悉那样的声音的温床,这四个字的名字,在我心中的的确确占了一个狭长却又不容置疑的角落。每当情绪趋于蓝色的时候,他便会出现在那里。鬼火一样映射出温柔的倒影来。虽说至今我可能都无法准确地写出他的名字的日文汉字,但那声音就是与我的生命紧密地挂钩了。他在演奏的或许就是我蓝色的情绪,我一直这样认为。不是那种深邃到幽静的普鲁士蓝,而是更加亮些的类型,在美术上,称之为白群色也许更为合适。 如果你在阅读此书的时候,正逢冬日某个晴朗的凌晨,你会抬头看向天空,而那时还未完全被太阳照亮的半边天就是白群色的。 真希望那个时候能指给你看,说:“诺,这就是气球飞走之前的颜色。”之类的话。 只可惜我们没那种幸运相遇,你也看不见情绪的颜色,即使看见了,也十有八九会觉得这是未经世事孩子的无病呻吟吧。可是对我而言,这些东西在某种程度上却比生命来得更为重要。想来,是我自己自作主张为它们赋予了那样的意义吧。 我爬上冰冷的大理石窗台,脊柱从下至上传来一阵电击一样的冻僵感。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反倒些许缓解了此前一直难以忍受的饥饿。 窗外只有一片漆黑蠕动着,酒红色的RPO字样凭空出现在虚无的空中,依然闪着诡谲的光。 我还注意到再远些的地方,空中似乎漂浮着四个闪烁的红点。应该是高楼的航空信号灯之类的吧,为了防止头晕眼花的飞行员一头撞上去而设置的。城市真是恐怖,我这样想。为何要设置一个这样的信号呢?一般的飞行员再不济也不至于在那样的高度一头钻进楼房什么的,而如果真有恐怖分子为了高楼而来,那区区四盏发红光的灯就能防止撞击的发生吗?反倒是让恐怖分子更容易找到目标吧。真是自作多情,我这样想着。 窗外少女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挑,把我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在窗另一端微弱的光线中,一个与我长着同样面孔的人正与我四目相对。只有猴子才会分辨不清那其实是自己的倒影,我很清楚这一点,心理学上,似乎这个能力叫镜像阶段什么的。但抛开一切的事实不谈,在黑漆漆冷冰冰夜里漂浮于空中的她,真的如同鬼一样啊。 我把头靠近窗户,她于是也跟着照做。隔在我们之间的玻璃由于长时间暴露在雨中,涂上了一层白花花的盐渍,似乎某种意义上,这污迹延缓了她的动作。黑暗中晶蓝晶蓝的瞳孔一直盯视着我,能分辨出,那眼睛里黯淡无光。 我歪歪头,憋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于是对方也回以同样的微笑,生硬得吓人。 真是无聊,我右手托腮,颧骨一阵压迫,这有些不适,于是我又把手放下去了。她对我眨眨眼,但我只觉这互动索然无味,于是移开了视线。 那红色的航标灯还在闪烁,我想象着飞机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砸向那楼房的样子,想象人群因为恐惧而尖叫的样子,却发现对于没有亲眼目睹的事情,自己完全没有能力想象。我只得暂时将大脑抛在一旁,仅仅注视着那灯光。那楼上似乎不时掉下来点点的火星,在漆黑的背景下,那火星其实格外耀眼,可为什么刚刚未曾注意呢。 “大概是高空焊接作业吧,据说有些操作时无法在光照下进行的,因此在大半夜也没什么奇怪的。”窗对面的幽灵对我说。 “不觉得很像烟花吗”我喃喃自语。 “现在可不是夏天,你也不是最后一页。” 她硬生生把谈话草草收尾了,我只好注视金黄色的火星从楼顶一颗颗坠下,逐渐加速,随后消失在夜空中。 这样的火星能拥有几秒的生命呢?不管怎样,它们一定没时间思考存在的价值之类没有价值的问题了吧。 我突然生发出一种羡慕的感情,火光依旧接连滑落,在夜空中拉出橘黄色的尾迹,是简单而且美丽的生活呢。 “只是看上去,那东西也比你的眼睛灿烂很多吧”我对幽灵说,“真是碍事,如果你能去死就好了。” 恰巧这时,钢琴的旋律反倒是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演奏都显得极为生硬,镜面一言不发,只是转过头去背对着我,火花如同所有无止境的日子一样,缓慢潜入我的呼吸中。 进入医院之前的我,是怎样的人来着呢。如果尝试着抛去“患儿”这个标签的话,我的过去又存在于何处呢。 窗户上映出了一段影像,依稀辨认出是街道的轮廓。 一段记忆突然涌入脑海,好像是什么闸门在突然之间被冲开似的,身体如同被按在窗台上一样动弹不得。 潮湿的街道。 轻轨经过时发出的响动。 雨后堆积的水潭。 我好像从家中逃跑了,身后是谁的叫骂声,但我无法分辨那声音,声音很模糊,像是无数个记忆中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一样形成浆糊的形状。外面风很大,地上干黄的枯叶咔嚓作响。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脸颊上留下来,像是眼泪,我不知道,似乎有盯鞋摇滚一样的噪音在脑内嘎吱作响,好想去死。去死好了。 衡山路上车来车往,路两侧店铺的光线失焦了一样的模糊,耳旁似乎有什么在轰鸣着,不知是幻听还是耳机里传出的吉他音墙。前面的黑暗似乎一直延伸到无穷远处,我不断地行走,行走,再失去,再行走,失真的世界巡回往复,看上去每个都那么相似。 “够了,你不觉得愚蠢?”影子冷不丁插进一句。 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完全是本能性,或者说,是侵入性的。思维并不受我的控制,而是破门而入,将仍然处于半梦半醒中的我绑架起来。作为视角的我,完全没有相应的力量来反抗潜意识的暴力,只得遵从着那不知谁发出的命令行事,任由它指使身体完成它想做的。 我不想在这里,其他什么都好,只要不在这里就好。 饥饿,同现实如出一辙,在它所在的地方回响着,我只得看着身体发疯一样地翻找包裹,但那其中显然是没有食物的,只有眼泪一滴接一滴灌入那青色的袋口,身体掏出看起来像是专辑的什么,我明明想要阻止,但是她满不在乎地推开了试图靠近的我,将印着模糊旋涡封面的专辑摔在地上,碟片四分五裂,而此时,耳机中的噪音也戛然而止。在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我跌坐在地上,跌坐在看上去永远不会停止的雨中,24小时营业的自助漫画屋依旧亮着灯光,我正处于两排书架之间,地上是污黑的脏水和裂成碎片的唱片。 手表的指针已经指向四点钟,似曾相识的场景,我又是第几次摔在这碎片中间呢?推开门走出去,外面是完全陌生的街道。手机因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这夜晚将我随处丢弃。我呆站在自助漫画屋的门口,远处隐约听见打桩机施工的声音,将过去涂成黑色隐藏起来。我想发疯一样扭动肢体,但肢体却不属于我。毕竟,我已被夜晚随处丢弃,只会在没有信号的地方失去,直到无可失去。我没有反抗的余地。 “没有反抗的余地?”影子这样说着,“这又不是实验影像。怎么可能?” 我无言以对。跟她没什么好说的,她与我并无同感,和所有人一样,都只觉得我的笑话不过是笑话罢了。 但她又和所有人不一样,她有这对我的权威,有控制我意识的能力。 于是那潜意识似乎突然关上了阀门,如同所有看上去与我无关的记忆一样,被带回了某个世界尽头焚毁。 “现在谈谈你自己吧,那些不必在意的,不必在意就好”一个声音命令着。 那声音总是喜怒无常,即使厌恶,我却毫无反抗的余地。 于是,接下来的下半夜晚中,我试着抛开那些入侵的思想,在RPO大楼酒红色光芒和远处闪烁火星的航标灯楼房凝视下,将十六年来积攒在心里属于我自己的垃圾一泄而出,事无巨细循环往复,如同最差劲学生的流水账作文一样。 如果是电影的话,这里本应该留有近一分钟的沉默,但事实上这不是,这是最差劲的流水账作文。 我是美术生,这身份是初中二年级的时候被赋予的。在我们学校,似乎只要获得类似称号,便会自然而然地被温柔以待,当然,我们很清楚那样的温柔其实不过是与己无关的冷漠罢了,但至少在结果上,我是有机会些许地享受,而非忍受中学生活的。实际上,在正式被编入美术班之前,我连素描和速写的差别都没法分清。除了更为轻松的原因之外,最初真的仅仅只是因为看到画室里的学姐把头发染成那种会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金色,在普通班,这是绝对被禁止的,因为向往那样的发色,我便轻率地选择了美术这条路。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种种真是乱来。一直在凭借着最原始的“想要”生活,这和变形虫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可直到现在,我已经没有任何改变,还是一样的不过脑子,也因此一直失败着。 于是到了刚刚学会偷吃绘画用静物的阶段,我才后知后觉,其实画画对调配那样的颜色完全没有帮助。而对于空间和形状完全没有直觉力的我,成绩也理所应当地徘徊在最底层。顺带提一句,直到学姐毕业逃也似地撕掉所有考卷离开学校,我依旧没有勇气上前搭讪询问她那会闪光的头发是在哪里染的。在集训的时候,老师看过我的画作,当然,那也许称不上什么画作,总是会惊奇地问一句“你怎么会想起选美术?”,我此时一般都是无言以对的,真正的理由当然不是那学姐的头发,我们都很清明楚那不过是安慰自己的借口。也许我在恐惧那个话题吧,我不知道。 不过呢,画画对我也并非完全没有好处可言。比如说,我很容易地便把人生的价值挂在了这种种颜色上面。将此前混乱的思维找到了一处破烂但是足够遮挡一点风雨的归宿。不知其他人是否如此,但是我的生命似乎从起点开始便被推下了没有尽头的山崖,在日复一日地下坠中,只是手忙脚乱地抓住了绘画作为生存的一个目的。我想,即使不是绘画,是音乐或者什么其他的依然成立,只是因为拼死挣扎的时候刚巧摸到了绘画罢了。但对于已经习惯了有树枝可依存的我来说,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回到那个坠落的人生中去了。因此现状就是,即使平常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如果突然生命发生什么剧变,让我失去右手再也不能作画的话,我相信,当天晚上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去死的,毫不犹豫地。绘画比起本身,更类似于一种赌博,我不过是拿着生命作为筹码四处游荡的鬼魂罢了,参加哪个游戏并不重要,我只是想尽快把一切输光。 出于类似的理由,我总是会把一本A6的画集当做护身符带在身边,大约是提醒自己我的生命并不再空洞这一点,当然,选择a6的原因也是极其随意的,只是因为裙子的口袋里只能塞得下a6画集大小的小开本作品,于是便养成了携带他,而非其他画师的习惯。这样做的结果,便是目前家中书架上,已经有接近十本封面破烂,内页发黄的《果实》了。但要说起《果实》中具体的图画,我一时间竟完全无可想起。似乎只需要书籍的触感在就好,其中内容我却很少翻阅。如果有人偷偷把我的画册换成封面相同,内页是空白纸的书的话,我也许还需要一段时间来发现书被掉包了。同样,我至今仍未临摹过任何哪怕一幅A6的作品,不过这回的理由到不显得那样随意了。我一直对自己说,那本画册已经不仅仅是画册这么简单的东西了,因此必须要等一个状态足够好的日子认真学习临摹,而造成的结果就是,直到现在,这期间大约有三年过去了,我仍然没有一天找到那个状态足够好的时刻来供我动笔。相应地,我的画技也并未精进多少。暑假里,身边其他人的朋友圈里都是刻苦集训备考美院的图片,只有我的相册空空如也,往往在画室里同苹果相对而坐一下午,最终空白的铅画纸依然空白,只是苹果被当做了晚餐。 日复一日进行着如上浑浑噩噩的生活,也像所有脱离人生正轨的青少年一样,谈了无疾而终的恋爱,对象因为身体不好而休学在家,基本每周只去一次学校,目的是领回来五天的假条。她最初给我的印象,倒是完美符合了刻板意义上帅t这个词包含的所有内容。那段时间,我们时常在星期天的画室里抱在一起,什么都不干,仅仅是抱在一起。累了的时候,我会给她画速写,然而以我的水平,做出的图画与其说还原现实中的她,不如说是在我千篇一律的速写手癖中加入一些自己爱的想象罢了。我后来发现,对方的性格,实际上和帅t这样的词完全没有关系,而我们之间,与其说是恋爱,不如说是两个完全不知道恋爱是什么的人按照各自对亲密关系的想象进行的拙劣模仿。所以,顺理成章地,这段感情并未持续很长时间。分手是对方先提的,具体什么缘由已经忘记了,因为哪怕是最初听到那段原因的时候,我就完全没打算信她说的哪怕一个字。早在相处的第一个月,我就发现她一直在对我说谎,想来自那以后,仅仅是生活固有的惯性才维持了我们虚伪的关系。她当然知道我的想法,不过,我们都很会演,每周日的拥抱并未有任何表现上的变化。即使从夏天到了冬天,即使肌肤一再新陈代谢,那些模仿着网络说出口的甜言蜜语依旧腻味得恶心。当然,分手的时候我同所有分手的人一样哭得很凶,这和逻辑当然无关,只是潜意识告诉我分手的时候哭才是正常的反应,于是身体便不受控制地流泪。当然,当时耳机中播放的类似音乐也确实起到了助燃剂的作用。恰巧正值甲流横行,抵抗力变差的我积郁成疾,发高烧39度持续两周之多,连续吃了几周退烧药,在肾脏即将罢工的边缘,我居然奇迹般地恢复了,恢复的那天。我也顺利忘记了她的长相和名字,手机里所有记录都不翼而飞了,虽然我并不记得做过这件事,但事实上所有和她有关的聊天跟照片都很彻底得被消除了。 就是这样,再之后的日子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真是像垃圾一样。把这些从胃里翻出来再咀嚼一遍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飞奔登上这最终列车,在被丢失的十三月。手中紧紧握着终点不详的单程票,在模糊的列车箱中摇曳着。他人的面孔已经看不清了,所有他人的面孔。 空中好像在翻动着樱花瓣,粉色的轮廓在黑夜中格外得明晰,我分不清那花瓣是在室外亦或是室内,只能注视风将它一再托起。 秋天哪里来的樱花呢?我尝试伸出手去捉住那飘动的物体,却发现自己的手似乎并不由得意识控制,而这时我才发现,似乎自己的视角并不是在平日的位置上,眼睛在身体的背后,如同电影中的过肩镜头一样拍摄着当下发生的一切。 不等我对这突然的变动做出反应,那花瓣便从我的身体中横穿过去 哦,并不是我的身体,而是我身体在窗玻璃上的倒影,花瓣似乎从那影子腰间子弹一样划过去了。 于是,窗外的影子裂成两半,从被斩断的部分,喷出了暗红色的血流。 去死吧,和这被手汗浸透的单程票一起。 窗子在瞬间被铺上了一层猩红色,人被腰斩时,因为血压的缘故,血是真的会喷射出来,而不是像电影特效里那样流出。翻飞的花瓣不知所踪,只有倒影里我一分为二的身体僵硬地抖动着。 早在阅读坂口安吾的时候,我就知道,樱花是致命的。 粘稠的红色四散,其实那幽灵并没有挣扎,或者发出惨叫之类的。只是在外面零下四度的空气里面渐渐僵硬罢了,果然是幽灵啊,我想。 从外面清理这样弄脏的窗户一定很贵吧,毕竟要系好安全带,从房顶吊下来擦除血迹,不光要承受巨大的危险和对高空的恐惧,还要忍受剧烈的腥臭味,明天来清理的工人真是辛苦了。 三 从手指上传来一阵麻木感,我睁开眼睛,似乎有什么异物将肢体末端传来的触感模糊了,我试图活动手脚,却发现四肢腕部关节处都被粗麻带牢牢绑在床栏上。 “哟,你醒啦”青似乎注意到了我这边的响动,往这边看过来,“真有你的,半夜突然大呼小叫,保安来了都拉不住。” “昨天?” “大概凌晨的时候吧,突然开始尖叫,还用头撞窗户来着,不记得了?” 我极力试图回忆起这段情节,可似乎记忆中似乎有一块纱帐遮掩住了我望向的那个部分,我明明知道那里有什么,可就是回忆不起来。 “最开始引来了护士,三个人合力都没把你从窗台上扯下来,后来还出动了保安来着,俩彪形大汉和护士一起才控制住局面。你也不看看,这窗户铁丝网这么硬,你怎么翘得开的,本来就是为了防自杀特别制作的装置。不过确实,发病的时候也想不到那么多,但说回来,进来第一天就被绑,到真是遥遥领先啊。别人刚进来被入院宣教吓那么一下,至少还会收敛几天的。” “啊?” “没有给你宣教吗?”青似乎想起来我进来时朦胧的状态,“也倒是,那个时候看上去确实听不进话。” “唔。。。” “你现在这个,叫保护性约束,新人一般都是几小时就拆了。与之相对,是行为矫正,时间稍微长一些,比如我,已经第二天了”青重新躺倒在床上,“还好她们给咱都是四根带子,要是把头也拴起来,那可有罪受咯。” “这有什么区别吗?” “按道理来说,保护性约束一般是发病为了控制起来绑的,行为矫正是有不良行为,然后作为惩罚措施的捆绑。” “不良行为?” “前天户外放风的时候我顺着墙爬出去了,保安骑着小电驴在后面追,然后就被逃犯一样摁倒在地上。基本上,这种反抗医院的行为就算做不良吧,还有屡教不改地做些错事的,也会被束缚。” “为什么爬墙?” “你过几天就知道了,这个逼医院根本不是给人待的。或者说,她们根本没把咱当人。” 我一时语塞,总感觉青是为了发泄才危言耸听的,毕竟,即使是在学校,偷偷爬墙翻出去也是要被记过通报的吧。 我看着天花板上的黑斑,陷入了沉默。空气中有一种陈烂的气味,不知是因为墙皮发霉还是人长时间不活动发出的臭味。 “你是自愿过来的吗?”青突然幽幽问上一嘴。 “什么?” “住院,是自愿的还是家长强迫的?” “算是自愿吧” “那就是强迫咯?” “他们说精神病院可能是唯一能够留住我的地方了。” “你信?” “来之前是这样相信的。” “现在?” “依旧满是裂缝,但是。。。” 窗帘的缝隙中穿过一道光束,照亮了浮在空气中翻动的灰尘 “远离的话会带来光线吧”我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近乎在自言自语。 “你听科恩?” “什么?” “就是刚才那句话的出处啊,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你喜欢这首歌?” “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 青的语气再次变得暗淡,室内进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中。 我盯着那空中的光束,似乎能看见它随着太阳的角度一点点移动着。可正当我沉浸在这观察中时,隔壁床毫无预兆地突然坐起身来,眼神空洞地看着我。光线被她坐起来的身体恰巧全部遮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盯着我的一双死鱼一样的眼睛。 她的嘴巴开开合合,似乎要说什么,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逆光下只有她散乱的头发的轮廓。 我突然感到一阵尿意。 “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手这样对我说,“如果你不去思考目的,你便会很自然地获得它们。可你现在沉溺于思考中,你根本不在意你思考的是什么,你只是动物化地将思考和颓丧作为一种享乐罢了。” “你还有脸说被生命讨厌之类的话?”醉倒在地板上的大叔解开衬衫最上面三颗扣子,露出了毛茸茸臭烘烘的身体,“你又不需要在经济危机里生存,你也不需要还房贷,你也不需要担心被裁员,你被城市讨厌?无病呻吟。” “可是你所能触及到的最切实的未来就是这一刻。你并不知道下一秒世界是否会发生战争,核武器会不会突然把你烧成液体,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只有当下,你该去做你想做的事”精分盯着我的眼睛说。 “31床13床起来上厕所”护士似乎在很久之后,在我几乎放弃憋尿而准备排泄在床单上之前推门而入。 在本能的欣慰中,束缚住手脚的绳子被解开。不知为什么,我感到自己似乎变成实验室中被研究的犬类动物,只要满足最基本的需求便会条件反射地感到开心而摇动尾巴。一个护工领着我到了大约是卫生间的木门前,贴在门上画着小人的贴纸边角开裂,头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扑鼻而来一股氯水的味道,此时却让我竟然有些安心。我仰头望着天花板上似乎延伸到无穷远处的格子瓷砖,一瞬间,被收买的快感浸透了身体,我感到什么东西被剥夺了,或者说,所有东西都被剥夺了,我一无所有,也因此颇为安全。 “这是治疗的一部分”一个声音在耳边回响。 我很担心什么东西可能突然从那瓷砖缝中钻出来将这样的安全打破,或者,不如说潜意识里我期待着如此事件的发生,可是,最终那天花板依旧如同雪一般洁白,像是新装修过一样,同病房里老旧的天花板完全不同。 那空间真的属于医院吗?总感觉在风格上充斥着“未来主义”的卫生间,其实也并不是未来主义。仅仅是对比医院的语境而言,像是一个不属于此处的地方,没有随处可见的探头,没有发霉的墙纸,没有刻意营造出来的暖色调。 我深吸一口气,用水打湿双手,触碰脸颊,秋天的自来水很冷,冷到产生一种神圣的错觉。至少此刻,这里是属于我的安全屋。我闭上眼睛,体会舌尖这纯色的甘甜。 “31床好了伐?侬快点好勿啦”阿姨突然的叫喊让我差点跌坐在地上。服从的本能强制停下了刚才的体验,我慌乱甩了甩手,便溜出门去。 在阿姨拿钥匙锁门之前,我看到那瓷砖天花板角落里,焦糊的棕黄色污点。 我多希望自己没有多瞟那一眼,毕竟我们都要靠着想象过活。 回到病房的时候,青裤子被扒了下来,护士拿着一个如同汽油桶一样带导管的东西卡在她大腿中间。 “真的不能解绑吗?”青语气有些微弱。 “哪那么多废话?早知道你翻墙干什么?这是医院规章。” 一阵声音,我尽可能不去想象那场面,但是阵阵呕吐感依旧穿透意识击打过来。护士拧上盖子,即使我已经故意移开了视线,但是依然看到了有几滴什么东西漏在了床上。护工过去把裤子提好,盖好被子。青如同死了一样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我爬上床,刚刚接尿的护士放下那塑料容器,从护工手中接过绳子来准备把我绑起来。这时,我不经意地瞄见青从被子一角伸出的手指,如同水蛭一样颤抖着。 没有哪里会给人以净化,就连想象也当然是不可靠的。 四 进入医院以来,我感觉生活越发像那些意识流小说了。我的时间不再连续,而能作为记忆的锚点的,似乎只有每次醒来时,头顶上昏黄的天花板了。至于每一段的顺序,和语境,就不得而知了。总感觉大脑意识门口,好似有人在把守着什么,不让我接近。我能做的只有在那大门开开关关间,从缝隙中窥得些许含糊的内景。但是,大门之内的世界似乎并不遵循着我们所在的世界的规则,我无法理解其中变化的逻辑。能看懂的唯一部分,或许就只有作为锚点的天花板,其他的全是乱码,直叫人抓狂。 “喂,护士叫我们户外了。”青对着坐在床上发呆的我说。 我这才注意到,像是护工阿姨的声音在走廊里面喊着“活动了哈,外面冷穿好衣服!” 我跟着青推开病房门,看见走廊里穿着蓝白纹病号服的患儿已经排成了一字长队,粗略估计年龄都在16岁上下的样子,我这才想起自己住的是专门为未成年人设立的儿少病房。走廊里很是吵闹,除去穿着病号服这一点,似乎与普通学校排队出操没什么差别。 “即使是精神病院,也没什么显著不正常地方啊”我对仰着头靠在墙上的青说 “你在复活节的教室里也看得到同样的画面,这世界并不会轻易地表现出“异常”,除非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不知为什么,现在的青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面包被挖去了一块变成贝果一样,青好像也被挖空了一块。但这也只是隐隐约约的感觉,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早上好,嘿嘿”一个精瘦精瘦的孩子对着墙喃喃自语。 “马铃薯在发芽之前,里面的部分可是早早全烂掉了啊”青冷不丁开口。 “原来是这样吗?” “根本不是,瞎编的” 奇怪的感觉。。。 前面的护士打开了门锁,队伍于是动了起来,我们也跟着走到外面。 之前被领进来的时候完全没有发现,在住院部后面还有一块篮球场大小的场地,只有儿少病房才有入口的通道,想必是专门为我们修建的。 角落里放着一个塑料桶,大多孩子一拥而上,抢过里面装着的球拍玩了起来,没抢到的就只能靠墙蹲着,或者沿着场地散步。长方形的球场三面被铁丝网包围了,青翻墙而出的事情,想必就是发生在这里吧。另一面则是砖墙,墙上挂了类似黑板的东西,零零碎碎写了几处文字,我瞄了一眼,几乎都是些二次元爱好者留下的不明所以的记录。诸如“我都精神病了让让我吧”“重金悬赏未婚妻”“齐司礼我老公”之类。作为美术生,漫画我也常看,但对于这些圈子,说实话我倒一直不怎么了解,之前在学校里也是这样的,那些阿宅们听了会爆发大笑的话,我却通常无法理解其笑点于何处。晚秋的傍晚风很冷,单层棉制病号服在其中显得单薄的过分了,天阴沉沉的,快要下雨一样。我初来乍到,没办法融入任何一个团体,只能站在入口的地方瑟瑟发抖。 “想说说话吗”青不知哪里搞来一支粉笔,在黑板前冲着我挥手。 其实现在我也没有特别想听别人倾诉什么的欲望,但既然受到了邀请,我还是拖着被抽走了鞋带的运动鞋到了黑板墙前。 “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突然想到了些事情。” 我一时间有些出神,总觉得青是那类喜欢逞强的人,她会这样隐晦一定有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我们的生活像是异面直线。” “就如同有什么人把守住你的大脑让你不得靠近的感觉?”我突然想起刚刚的比喻。 “我时常这样以为,可生活明明在正常地进行着,我也在一直和他人交谈着。” 青背对着我,面向黑板。秋天的风好冷,我直觉上觉得青在说些对她而言很是重要的东西,可脑子似乎被冻住了,无法思考她话中的意思。 “我时常在头脑中演绎世界的可能性,并不是为了审视自己的生活,仅仅是试图寻找他人存在,或者哪怕是存在过,的些许证明。” 青将什么她生命中最为隐秘的东西揭开保护,暴露在酸性的空气中展示给我看。我知道我看不懂,我也知道那展示并不希求任何的理解,但即使毫无意义,我也清楚那是青生命中重要的东西,是支撑着青单薄的身体还没有冰冷下来,僵直下来的东西。 “你看得到吗,遥远处人类的城市里,线条如同交杂的绦虫一样交错蠕动,咬着彼此的尾巴。而你呢?则在那个平面的光年之外,你的整个童年,你这辈子,都只能观察。或许有个你的幽灵在那平面上机械的做着什么,但是心的距离,你的心和他们的心的距离,在数量级上就是不同的。” 青的身体开始颤抖,可音调却依旧死了一样的平稳。说实话,我自以为已经过了那个中二到思考生命的时期,我觉得她的话蠢得要命,但是,似乎有那么一瞬,我好像看到了那个星星,离世界平面无限远的黑色的星星。 “所以啊,当最后模仿人类所需的生命力消耗殆尽的时候,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青狠狠将粉笔敲在黑板上,笔尖的一截折断掉到地上,断口的粉笔灰化作白烟,四散在空气中。她突然开始画起来,画着无意义的线条,发泄似的留下笔迹,手指与板面摩擦,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利声音,我打了个寒颤。 “你知道吗?那时候我跑上楼顶,整个学校的喧哗都逐渐远去, 我环顾四周,比学校更高的居民楼里零星亮着灯。我告诉你,在那些亮着灯的房间中,正在做爱的人类,一定比正在哭泣的人类多。那一刻我他妈的,我他妈的只能想到这一点。” 线条延伸会聚,就如同“人类的城市”一样。青突然爆发出一阵怪笑,或许是抽泣也说不定,我分不清笑和哭泣在声音上的区别,青背对着我,也看不见脸。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她身后,腰椎似乎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是飞过来的排球。可即使被排球击中,我仍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也曾经冲上天台啊,是为了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不是在学校,小区里的楼房交错耸立着。我当时看到远处的某个房间散发着幽幽的紫色光线,我不知道那那房间里为什么要点上紫灯,但是,那灯就像一个扳机一样扣动我的泪腺,我与那人类的城市格格不入,当时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那个时候,我才发现一不小心我浪费掉了那么多时间,仅仅是为了认识到我注定和这里不会产生交集。仅仅是为了认识到自己连世界新陈代谢的牺牲品都不是。我是漂流的航天器,在那和这里不一样的空间中慢慢消耗着生命力。” 青依旧画着线条,粉笔已经钝了,白色的轨迹越来越粗,我还是看不出她在画着什么,线条的组合似乎完全没有规律,只是机械性地覆盖着深绿色的板面。 “那生命力耗尽了怎么办呢,生命力耗尽之前我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之前一直在靠寻找过活,但是知道刚刚我才发现,我所要寻找的,是那个我无论如何都注定无法到达的城堡。和他人一样什么的,保持正常什么的,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线条逐渐显露出形状,我猜测青在尝试描述她的幻觉中看到的那个城堡吧,我不确定。 “丑死了。”有一个声音响起,那像是我的声音,但我一定没有想过这样说的。 青顿了一下,我才知道刚才那声音不是幻听,而是真的有什么人用我的身体说了那句话。 “我还剩一点生命力吧,为了防止失去能量的自己永远漂流下去,我能做的只是用这最后一点力量去毁掉自己。”青的声音本该在此刻蕴含着什么的,但我身体所说的那句话似乎夺走了此刻本该有的什么。“出院之后,我想自杀来着,我想至少跟你说说这件事。” 青。。。我早预料到了,自从她跟我说马铃薯的事情开始我就已经有所预期了,甚至更早,在她跟我说前任的31床的事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此时我应该被她的情绪冲击的,但是,我一直等着,那冲击仍然没来,当我从掩体背后探出头时,我却看到了自己的背影。 和被拉进医院那天何其相似,我站在自己身后凝视着自己的身体。此刻她不属于我,她不再是我,她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你讲完了?”那个我不认识人说,那的的确确是我的声带发出的声音,但语气上,完全是另一个人。 青此刻一定的困惑的吧,困惑于我身体的反应,我不是那样的人,她清楚,我也清楚。 如果我此时站在青的位置上,绝对是无法接受此时自己的反应的。即使知道自己说的东西很蠢,但是毕竟那是藏在心里很久的重要的话。重要的话被人以一句“你说完了?”回应,我一定会崩溃的。 所以快停下!我抢回身体,可是却发现嘴被不知什么封住动弹不得,我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嘛,想着要是如果失败的话去死就好了什么的。其实你早就给你自己找好退路了吧,总是这样想着,总是以如果没有未来就自杀为底线生活着,不觉得恶心吗?连最基本的敬畏都做不到,每天只会自娱自乐地营造一种悲伤的氛围。你明明比我多活了一年吧,连这都不懂吗?”她对着青说,但似乎也是在对我说。 “我宁愿把每周日和不喜欢自己的恋爱对象在画室里抱作一团作为我活着的意义,也不愿意接受无意义的人生,更不愿意接受将大不了去死挂在嘴边。” 我明白了,她在对我说。 “事实上,我忍你很久了。” 她忍我很久了。 “如果感觉一直被伤害着,那就伤害回去啊,以怨报怨就是机械运转的准则啊不是吗?你觉得自己可以孑然一身,觉得如果一直抱着你所珍视的什么不放的话就能遗世独立吗?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什么计划,也从来没有什么审视自己生活的能力,我想的只是他妈的和人拥抱时感受到的体温,对我而言那他妈的已经足够了。” 还记得吗,厕所里的污渍,你明明一直都知道世界上没一个地方是干净的,那还干嘛怀着你那可笑的精神洁癖在那里掉眼泪呢? 换句话说,除了我,换句话说是你自己,或者和你一样羸弱而悲伤的精神病人,谁又会在意你的眼泪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愿去死啊,我宁愿选择败给这世界从那闪着酒红色霓虹的大字招牌上一跃而下,这样不是更简单吗? 去死就好了啊,没有什么可珍惜的退步就好了啊,你从来就没有在乎过我的自尊心,昨天晚上你在窗户另一边的时候就没有听过我说的任何一句话,你脑子里面全是被现实灰不拉几的污垢填满了啊,或许我小小的自尊心在你眼里,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可笑的,但是在泥潭里挣扎的你不也是无力的吗?你不也仅仅是强撑着才不至于被世界抛弃的吗?孤独是我们自己选的,你说的对,确实是我们自己选择的,死亡也他妈是我们自己选的,我们从来就不是别无选择,我们只是自己挑了那一个最坏的结果,到现在都是我们自己做的,我很清楚这一点,不用你一再强调了,但我告诉你,在选择退步的那一秒,我的的确确得到了你们一辈子都他妈理解不到的幸福,我有那么一刻,从那R字上方坠落到水泥地上中间的那4.5秒,我一定会是幸福的,没办法回头了,为了那4.5秒,我愿意付出这些,愿意放弃所有可能的未来可能的平淡的时间只是为了在短短4.5秒中感受到生命的实感,对此指手画脚的你们根本就不会理解,玩着第五人格期待着每天晚上排位赛的你们根本就不会理解。” 我生气了,我承认,她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时候说这样的话。虽然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想表达什么。我一定是疯了,在别人看起来,我一定是疯了。 如果可以,我想我一定会消除这段记忆,并且关闭自己的意识,等风波过去之后再醒过来。 但还有青啊,所以不能再逃避了,面对那个试图毁掉我们重要的东西的意识,现在是我和青两个人了。 “选择虚无主义,我从来没有为此后悔过,或者说,我也没那个机会后悔了。我的大脑已经不会再思考别的事情了,同样,你也是。” 我看到了青所看到的城堡,在深绿色丛林的深处,大理石白得发亮,我能看清那其中的每一个细节,但我也知道,那地方是不可能达到的。 “你。。。还好吗”青试探性地问我 当然不好,当然不好,望着那个城堡,我想失声尖叫。但我叫不出来,我,连这个我是谁都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叫出来。 那个意识沉默了,或许是觉得我已经无药可救了吧,她什么都不说了。 我被推回到操场上,刚刚所瞄见的城堡一无所踪,我再次感受到风,和护士召集大家集合的哨声。 “她是对的,自从我们被都灵的驴不知道什么时候踢了脑子开始,咱就已经在阿片类物质和LSD的单车上朝着那个温柔呢喃的深渊一去不复返了。”青叹了口气,“谢谢你,不管怎样,谢谢你们。” 我还能说什么呢?天本来就阴沉沉的,其实会下雨早在意料之中,可即使就故事的发生学而言,此刻雨骤然而降也显得过分刻意了。但雨还是在此时下了起来。 我冲上去冲着青的脸扇了一巴掌,秋天的雨滴落在身上显得很是冰冷,我听到护士的惊呼,但我此时想到的只有朝着青的脸一拳拳打着。 青笑得很开心,我想那或许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次,甚至可能是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了。我的意识不再清楚了,医护人员肯定是很快就冲过了控制住我了,我想自己或许是被摁在了地上,我也笑了,想必是这样的。我被拖进房间,被五花大绑,应该感谢那时的降雨,青的城堡应该是被整个冲洗掉了,那晚歇斯底里的唯一证明也被彻底销毁了,这是好的。你知道吗,今晚很开心,真的很开心,我想青也一样吧。 五 什么时候,我也能体会到生活的机质呢,如同大家一样,把握那个现实的实感,然后,不假思索地一直活下去。他们常告诉我不要多想,那是不是只要不多想,我所一直缺失的东西就都能达到呢?是不是只要不要多想,幸福就会轻而易举地降临呢? 早上醒来,青换上了轻飘飘的裙子,害得我差点都没认出她。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光线即使透过窗帘,仍然照亮了房间。看样子已经是天色完全放晴的上午了。床头柜上放着装有馒头和粥的白瓷碗,我伸出手去碰了碰,碗沿上没有一丝热度。 我撑着手支起身体,看着青卷起蕾丝边的裙摆。 “今天我出院了哦。”青转了一圈,裙子顺着风飘起,她笑得很开心,像那么多那么多人类的小女孩一样开心,像昨天晚上一样开心。 “啊?出院了吗,恭喜。。。”咽下积攒一夜的唾液,我的声音略有些沙哑。 我知道,有些东西我们都没有忘,也根本就不可能忘,但我们却都假装着无事发生。 令我惊讶的是,青的瞳孔居然放出了某种我从未见过的光亮,我分明知道,当冬天的沼泽不再浑浊,不是因为春天来了,恰恰相反,是其中曾存在过的那些生物,连尸体都被清理一空。 我们现在只是在等待一个结尾的机会,一个能解释一切,让窥视着我们故事的人放心的结尾,我们在等着片尾曲响起,等着什么将我们拯救,什么在最后降临奇迹。 “谢谢!那我走了咯,拜拜!”青仍然保持着那符号学的笑容,但我知道,那根本不是给我看的,她在笑给我们之间那个无色透明的摄像机看,那个从一开始就在盗摄着我们故事的摄像机。 如果神明存在的话,就来给我们新的剧本吧,就让反转发生吧。没有反转的电影当然是没人看的,所以,即使是为了一部好的电影,也请救救我吧。 青的背后升起了雪白雪白的荧幕,她的身体不再立体,而是变成二维的,投射在那幕布上,笑得愈发不真实。 没有面孔护士走过来,牵起她的手,拿出像是订书机一样的东西,咔哒一声剪断了青的手腕带。 我听到了塑料落在地上的声音,但那声响比起现实遥远多了,像是经过几百次录制而重放一样,早已失真。 我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正坐在电影院深红皮的沙发上,四周没有其他观众,整个漆黑的房间里,只有我被死死钉在后排中间的座位上。 头顶的投影仪射出刺目的光线,照亮了空气中翻涌的灰尘,在荧幕上映出手腕带的特写镜头。 姓名:沈艺青 性别:女 年龄:17 床号:13 待我看清其上的文字后,镜头随即拉起,跟着推到走廊上。我看到护士拉着青的背影正在一点点变小,发黄的墙纸似乎经过调色,显得更加昏暗。晨光斜着从半敞的门照入,勾勒出明暗交错的线条,走廊尽头安全出口的标志发出幽幽的绿光,因为供电不良而频频闪烁。 那不过是一个安全出口标记而已,和世界上商场里,餐馆里,码头上千千万万个标记一样,那不过是一盏绿灯。 我知道那灯彻夜不灭,我也知道那出口对面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相对于此更为安全的世界,但我仍然本能上地对它,感到抗拒。 “回来,那里不是出口!”我想这样对青大叫。 然而护士已经从衣服内袋中掏出钥匙,插进锁孔。 脚步声回荡在电影院空旷的声场中,青回过头来,面向镜头。 门被打开了,从缝隙中我只看见了刺眼的白色,就好像从我大脑的那扇门中曾窥见的景色一样,我无法分辨,甚至无从猜测。 青对着空旷的镜头挥手。 她是在对我道别,我知道的,我明明知道的。 可是,即使这样,我又能做到什么呢? 随着铁器碰撞的声响,在我失神的一刹那间,门已经被重重关上,镜头被锁在了里面,青则去了外面。 那不是安全出口,那是通向充满危险的世界的生死门,可是,我已经来不及哭泣。 放映厅内灯光骤然亮起,就如同过去成百上千次散场一样,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我知道接下来保洁阿姨会来捡走观众随地扔下的爆米花桶,然后准备下一场放映。我看着荧幕旁边的进出通道,安全出口的标识散发着幽幽的绿色光线,我似乎应该从那里出去,然后去到一个与电影毫无干系的世界,开始属于我的生活。 “不是这样的。”一个声音在我旁边响起,不知何时,我右手边的座位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孩。 似乎与我年纪相仿,棕黑色的披肩头发编成马尾垂在脑后。身上穿的似乎是郊区某所高中的校服,是我没见过的款式。 她怀里抱着一只橘猫,懒洋洋地趴在棉绒校裤发灰的面料上,时不时颤动一下表明自己还活着。 我知道她,不知为什么,我知道这个人,她是在我之前被挂上31床编号的,之前喝下一整瓶洗发水,在抢救中痛苦死去的。 “故事不会结束,你知道吗,放映厅一般而言每隔两小时就会重新暗下去,而这段影片,也将会重复着上映。” 赤红赤红的座椅皮套上映出了我的眼睛,这是今天早晨的第二层梦境。 “你也一样哦,会成为主角哦。”31床对我一笑,我不明白其中的含义,除了知道这含义很复杂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 毛乱得不像家养的橘猫似乎醒了,喵喵叫着伸展开身体,眯着眼睛抓了抓31床的衣服。 少女抓着猫的前臂将它的身子整个抬起,打卷的毛发在影厅的灯光下看上去金灿灿的。 “能让我摸摸吗?”我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应答,只好转移话题。 “嗯。” “它叫什么呢” “布布哦~” “可爱的名字呢。” 我伸出手去顺着布布柔软的背摸下去,布布在空中扭着腿,看上去有些紧张。 影厅白色的幕布渐渐模糊了,灯光也被散射成了光晕,我才发现自己的脸上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流淌着。 我钻到那个曾经是31床的人腰间,紧紧地贴在她怀里,可尽管如此,我却依旧嗅不到一点人类的气味。尽管我不断暗示着自己忘掉她是幽灵的事实,要求自己在她怀里不做保留地最后一次哭出来,可是,在那样没有温度的地方,我还是怎么都做不到。 “如果已经没有爱了,退步也没关系吧。”我已经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了。 曾经是31床的女孩好像把猫放在我背上了,脖颈间感受到一种动物毛发特有的轻柔触感。 她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膀,像是母亲哄孩子睡觉一样。 就这样闭上眼睛,再也不要醒来,也未尝不是一种好结局呢。 我大概是睡着了,那或许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见到幽灵吧。 其实,我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到过那个影厅。因为后来我发现自己从昨天的歇斯底里开始,便一直被绑在床上。 就连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青出院的样子我都不甚确定,如果一直束缚住手脚,那么我也根本无从触碰凉掉的粥碗,也无法跑到走廊上看着青的背影离去。 能确定的现实只有现在,隔壁床上的名牌已经被撤去,被单也叠得整整齐齐,完全不像有什么人来过的样子。 护士不知怎么从我柜子中翻出了我藏的画册,本以为自己会情绪崩溃的,但很意外,身体没有给出一点反馈,就连些许想哭的欲望都没有。 我目送着护士把画册揣在腰间,从我的病床旁远去,锁上门离开,就连一点想大声喊叫的欲望都没有。 门再次打开,接我进来的那位姜护士在名牌栏上贴了什么。 一阵窒息感传来,我张大嘴,用空气将肺灌满三秒,结果只打出一个喷嚏。 隐约间,我似乎看到了金黄的猫毛在斜射进来日光中翻飞着。 终究,你会成为这个故事的主角。 手这样对我说。